我端着那碗还飘着热气的清汤面,准备推开病房门的瞬间,嘴角那点强撑的笑意彻底僵住。
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而持续的鸣叫,屏幕上那原本起伏的线条,正疯狂地舞动、跳跃,然后,骤然拉成一条笔直的、冰冷的、令人窒息的直线。
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围在床边,急促低沉的指令声和徒劳的、沉重的按压动作,一下下砸碎了我胸腔里仅存的空气……
“姐姐——!”
我本能地向前冲,却被护士死死拦住。
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电极片贴上她毫无血色的胸口,每一次,都让她的身体无助地弹起又落下。
她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,曾经盛满星光般笑意的眼睛紧紧闭着,长长的睫毛在夕阳下投下两弯浓重的、静止的阴影,再也不会为我轻轻颤动。
“姐姐!醒醒!面来了……你尝尝……姐姐——”呼喊在喉咙里哽住,化作不成调的呜咽,堵在胸腔,憋得生疼。
时间被无限拉长、凝固,每一秒在缓慢切割灵魂。
医生额角的汗珠滚落,眼神里那点专注的光,渐渐被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取代。
终于,他停下了所有动作,直起身,沉重地、缓慢地摘下了沾满汗迹的手套。
他转向我,眼神里是职业性的疲惫和无法掩藏的、深切的悲悯。
抬起手,似乎想触碰我的肩膀给予一丝安慰,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在身侧。
声音低沉沙哑:
“我们……已经尽力了。”
世界在那一刻骤然失重、失温、失声。
所有的色彩瞬间褪尽,只剩下眼前这张被惨白布单覆盖的病床,像一座突兀的、散发着寒气的雪山。
我踉跄着扑到床边,白布下那熟悉的轮廓,此刻却遥远得像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星河。
我颤抖着伸出手,指尖冰凉,轻轻掀开布单一角。
她睡着了,面容带着病痛长久侵蚀后的清瘦与憔悴,眉宇间却奇异地舒展着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,只剩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。
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她冰凉的脸颊,最终,停留在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朴素的戒指——那是我们笨拙又郑重地交换的“信物”。
还有右踝上那条细细的、几乎磨得发亮的银脚链,是高中时我用她多给的生活费买的,她总笑着说有点硌脚,却从未舍得摘下过。
我用尽全身力气,才将那枚小小的戒指和细细的银链取下。
银链和戒指,以及义肢的冰冷贴着掌心,是她留在这世间最后一丝、尚带微弱余温的印记。
看着她被推走,缓缓滑向那个狭小的、泛着冷光的金属甬道——那通往永恒寂静的门户。姐姐,她那么怕黑,那么怕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……
我追上去,对着那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,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嘶喊,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,带着哭腔的哀求:“姐姐!别怕!……忍一下……就一下……就好了……就好了……”回应我的,只有沉重的、毫无感情的机械闭合声,隔绝了所有光与暖。
我没有通知婶婶和舅舅他们。
他们各自的身体也已如风中残烛,告诉他们姐姐的结局,无异于提前敲响他们自己的丧钟,会抽掉他们与病魔艰难对峙的最后一丝力气。
我带着那个小小的、沉重的盒子,独自回到了承载着我们最初温暖与无尽酸楚的后山。在那棵梨树下,我挖了一个深深的坑。
姐姐说过,要是哪天……就埋在这里,春天看满树雪白的花开,秋天看累累的果实挂满枝头……
我将那小小的方盒轻轻放入泥土深处。
“这下好了,”我扯出一个笑,“你还怎么当仙游历啊……”话音未落,呜咽已冲破喉咙,撕碎了那点强撑的笑意,化作再也无法抑制的、撕心裂肺的恸哭。
我知道,我的时间也所剩无几。
那些天在狭小客房里近乎疯狂的实验,简陋的防护,吸入的、皮肤沾染的药剂……恐怕早已悄然侵蚀了这具躯壳。
但我必须做完这件事。
回到那间弥漫着不祥气味的临时实验室,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。
看着那些简陋的防护装备,它们曾经代表着一线微弱的希望,如今只带来令人窒息的闷热和束缚感。
姐姐已经不在了……现在没有了任何顾虑,无所谓了,真的。
这徒劳的挣扎,这弥漫的绝望……姐姐,你走了,连带着我最后一点保护自己的本能,也一并抽空了。
姐姐,等等我。等我……再为婶婶他们搏最后一把,然后“带”你去看看你曾说的那些风和雨:
看灯火霓虹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流淌、晕开,十字路口汹涌的人潮像奔腾的彩色河流,中心街的喧嚣是都市永不疲倦的心跳。
我会站在云端酒吧的落地窗前,替你俯瞰这座涉谷不夜城无声的璀璨。
让老城墙壁被岁月和烟火熏染出的暖色调包裹我们。
躺在菲金纳细软的沙滩上,让地中海的阳光,替你感受从指尖流淌到发梢的暖意。
坐在古老钟塔的阴影里,替你听风穿过石缝的低语,像时光的叹息。
替你看五花海斑斓变幻的钙华池水如何倒映天光云影,如梦似幻;看珍珠滩瀑布飞珠溅玉,碎玉琼浆;看诺日朗群海在阳光下闪烁着翡翠与琉璃般清透的光泽,雪山圣洁的倒影沉入水底……
等我“带”你看完这些,我就来陪你。这样……你就不会怪我了吧,姐姐?
然而,身体的衰败比预想中更快,或许是内心太过于悲伤。
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,视线时常毫无预兆地模糊、摇晃。
我知道,我肯定走不完那些路了。
我打开电脑,将硬盘里所有整理好的资料——关于家族病史、异常代谢物分析、初步病理推测、以及我那些或许稚嫩却浸透血泪的干预思路——仔细打包压缩,发给了之前接触过的那家研究所。
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,但这已是我能为婶婶他们,留下最后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种。
我清理了我们的“家”。
所有危险的试剂、简陋的仪器都小心翼翼、一件件妥善处理掉。
然后,给叔叔打了个电话,声音尽量放得平缓,像谈论天气:“叔,我和姐姐……打算去国外了,挺远的。可能……就不回来了。房子麻烦您和婶有空照看一下,想用就用,空着也是空着,钥匙我放门边石头底下了。”
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,静得只能听到电流的微鸣,然后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沉重的叹息:“好……你们……自己保重。”
他应该明白,电话的这头,只有我一个人了。
回到S市,处理掉那间承载了多少温暖的公寓和车。
最后,去了清卿姐的花店。
这些年,她就像一道无声却坚韧的堤坝,一直挡在姐姐和我们生活的湍流前。
她是姐姐的闺蜜?
挚友?
或许都不足以定义。
在我眼中,她就是一个始终默默支撑着我们、不求回报的存在——这份情谊,也是姐姐弥留之际的托付。
推门而入,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。
看到我,她先是一愣,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、无法置信的悲伤和怒火。
她几步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,手指深深陷进我的衣袖里,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: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!为什么不早说?!我有钱!你为什么不找我?!为什么啊?!”
我看着她,疲惫地摇摇头,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:“清卿姐姐……真的……不是钱的问题……”我轻轻挣开她紧抓的手,“别太难过了……这次,换我和‘姐姐’……一起去旅行了。再也不回来了……也……看不到你真正幸福的那天了……”
我努力想对她扯出一个安抚的笑,嘴角却沉重得抬不起来。
清卿姐怔怔地看着我,仿佛第一次看清我眼底的灰败,她捂着脸,慢慢蹲了下去,压抑不住的、破碎的哭声在满室浓郁的花香中弥漫开来,久久不散。
我将那枚戒指和银脚链紧紧握在掌心,踏上了最后的、一个人的旅程。身体越来越重,脚步越来越虚浮。每到一个地方,我都对着掌心低语:
“姐姐,看,这就是你念叨的华山,真陡啊……”
“九寨沟的水,确实像你说的一样……”
“漓江的山水…嗯…还行吧……”
……
“姐姐,你说过的沙漠落日……我看到了……也就那样吧…又骗我……”语气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抱怨,仿佛她就在身边,可以嗔怪地捶我一下。
在异乡的河边坐下,看着夕阳熔金般沉入水面。
模糊的光晕里,恍惚又回到了某个傍晚。
也是这样的河边,我坐着发呆,望着河水不知在想什么。
她走过来,挨着我坐下,下巴轻轻搁在我肩上,带着点促狭的笑意,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:“又在想什么深沉的事呢?小小年纪,坐这儿跟个小老头似的……”
那时的我,大概会故作不耐地耸耸肩,把她靠过来的脑袋推开一点。
如今,这“小老头”的称呼,连同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的触感,都成了记忆里最奢侈的回响,哽在喉头,酸涩难言。
河面的倒影里,只有我孤零零的身影。
夕阳的光晕也让我想起了第一次配眼镜。
狭小的眼镜店里,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我的镜片打磨好。
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,她随手拿起旁边一副防蓝光的眼镜,好奇地戴上,对着店里那面模糊的镜子左照右照,还故意踮起脚,随即又被自己逗笑,肩膀轻轻耸动。
镜框有些大,滑落在她小巧的鼻梁上,她抬手扶了扶,侧过头对我微笑,夕阳穿过橱窗,在她的眉尖和带笑的嘴角,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……
每每累极走不动时,我凝视着风,双眼酸涩。
它掠过荒原,卷起砂砾与枯叶,如同背负着无数未竟故事的流浪者。
风穿过古老的街巷,拂过刻满时光泪痕的斑驳砖墙。
它轻吻窗台的风铃,发出清越却寂寥的低语。
我伸出手,试图抓住风的衣角,它却狡猾地从指缝溜走,只留下一丝凉意,如同心底永不愈合的伤。
风里裹挟着离人的叹息、未竟的遗憾,还有梦想破碎的碎片。
我望着风中摇曳的野草,它们无助地摆动着,多像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我们。
风啊,你究竟要去向何方?又要将这些悲伤带往何处?唯有风的呼啸在耳畔呜咽。
眼睛愈发酸涩,泪水在眼眶中打转。
这是风带来的悲伤,也是内心被撕裂后涌出的血泪。
在风的裹挟下,所有的脆弱与伤感都赤裸裸地摊开。
我知道风会继续它的旅程,而我,也终将在这悲伤的尽头,与它同去。
为她,也是为我们……
最后,我再也走不动了。
意识像风中残烛,忽明忽灭。
不知怎么,倒在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油菜花田里。
细雨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,冰凉地落在脸上。
金黄的油菜花在细雨中低垂着头,天地间一片朦胧的、湿漉漉的金色。
“姐姐……”我喃喃着,雨水顺着脸颊滑落,“你不是说…成了仙…要管着风雨…陪着我吗…雨又来了…你…在哪儿啊……”声音微弱,瞬间被雨声吞没。
我吃力地摘下眼镜,世界瞬间变得更加朦胧,一片晃动的金黄光晕。
下意识地,我侧过头,想去亲吻身边那个熟悉的位置——那无数次在归家途中、在病床前、在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晚,我都能亲吻到的温软。
嘴唇碰到的,却只有冰冷的、带着泥土气息的雨丝……
原来……模糊了我视线的,从来不是摘掉的眼镜,也不是这绵绵的细雨。
是自从你走后,就从未停止过的泪水啊。
“亲爱的……”我对着虚空低语,声音哽咽破碎,“为什么…这次…我无法再亲吻到你了……”
这辈子,我们……都太苦、太累了。
下辈子……下辈子,我们直接做夫妻,名正言顺、光明正大。
或者,就老老实实做一对平凡的姐弟,相亲相爱。
哪怕……做母子也好……只要不像这辈子,那么苦,那么痛,那么……求而不得,生离死别……就好……
意识沉入黑暗的深渊,身体的感觉正在飞速抽离。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临界点,一片柔和却坚定的光芒,刺破了雨幕和模糊的泪眼。
她站在那里。
身姿挺拔,带着凛然的英气,曾经受伤的右臂完好无损,自然地垂落身侧。
面容是我记忆深处最健康明媚的模样,白皙红润,再无一丝病容的灰败。
那双眼眸,坚定而温柔,驱散了所有阴霾。
嘴角噙着包容一切的笑意。
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她,仿佛自身就是一个温暖的光源。
她撑着一把素雅的纸伞,向我伸出手,掌心向上。
那姿态,不是怜悯的拯救,而是久别重逢的、平等的邀请。
没有言语,或者有,但那声音是直接响彻在我灵魂深处的,带着跨越了生死的熟悉与安宁:
“小川。姐姐来了。”
所有蚀骨的痛苦、无尽的疲惫、沉重的执念……在听到这声呼唤的瞬间,轰然抽离,身体从未如此轻盈。
嘴角不由自主地,泛起一丝解脱和纯粹。
我努力地、用尽灵魂最后一丝力气,抬起沉重的手臂,将自己的手,缓缓地、坚定地放入她向上摊开的掌心。
一股无法抗拒的、浩瀚的温暖与安宁瞬间包裹了我,从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,抚平了每一寸伤痕累累的灵魂。
“姐姐……”我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充满了巨大喜悦,“我好想你……真的好想你……”
她为我撑着伞,微微倾身,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我,依旧是那个在她眼中永远长不大的、需要保护的孩子。
“小川,姐姐一直都在。”她声音很轻,像小时候哄我睡觉,“走吧,这里的雨要变大了。”
她握紧我的手,转身,带着我向那光芒深处走去。
前方或许是深渊,或许是彼岸,我不再分辨,也不再抗拒。
只要是她引领的方向,便是我的归宿。
不知何时,雨停了。
天边,被雨水洗过的夕阳,将最后的、最浓烈的金红色泼洒在无垠的油菜花海上,天地间一片辉煌的暖金。
她身上那身的飘逸白衣,不知何时已换成了那件优雅的黑色礼服——那是我记忆中,她最美、最耀眼的模样。
她牵着我的手,不再缓步徐行,而是在这夕阳熔金、花海翻涌的天地间,带着我奔跑起来。
脚步轻快,笑声清脆,像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飞鸟。
金色的花瓣被我们的脚步带起,在身后飞扬,如同为我们铺就的、通往永恒的星光大道。
这一次,再也没有病痛,没有分离,没有世俗的目光。
只有紧握的双手,只有奔向自由的步伐,只有身后那片灿烂到极致、仿佛燃烧了整个世界的金色花海,和我们永不消散的笑声,融入了那永恒燃烧的夕阳里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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